小河淌水
从渭南的城中村中出来,顶着西边走,等到破烂的泡桐都往身后跑去的时候,枯焦的萱草就扎起根来,萱草长到半人高的地方就更僻了,凭着黄昏,它们扭成一团,遍野遍野地红着。萱草地临着一条小河,小河不跟黄河一样沾沙子,也从不结冰,整冬整夏地流。
虎子就沿着这条河走着,刚上路的时候太阳还斜晕在天上,到现在夜已经很深了,枯井似的深,他不知道自己要走到哪里去,他饿了两天了,身上有劲又没劲,手脚软着同芦苇一同左右飘,脸上贴着惨白的黄,太阳穴上挂了许多的汗,左一脚右一脚地走着,想要去刑场一样。虎子个矮,还不够这萱草高,被萱草打到脸,有点痒,像蚂蚁夹了样。再走一会,眼睛里面的月亮开始天旋地转,他隐隐看见萱草丛里面有个人影。
萱草里面吼了一句“谁啊?”虎子就往下倒了。
醒来快天亮了,周边没人,有半个馍馍,月亮已经移了天边外,馍馍还是出水地亮,像是盖了一层霜,有一股润鼻的面粉香在萱草地里流。他抢着半个馍馍两口吞到肚子里,肚子里面一股暖流往身上各处流,人暖了,就抓住活的意味了。
东边地平线开始亮起来,昨晚那个人影也亮起来,从前面的萱草地慢慢走过来,虎子人缩着,眼睛一动不动盯着自己的脚尖儿,像一只被踹了一脚的狗。
男人走到虎子面前问了一句:“到哪去?”
虎子抬着头看了一眼眼前的男人,头发乱成一窝,身上穿着青绿色的大衣,脸颊上擦着乌黑黑的泥。
又把头低下来,不做声。
“回走去!”
虎子摇摇头。
男人也没再撵人,自己巍巍往外面走了。
虎子坐的地方有一块木板,上面搭着几床破烂的被褥跟一床绣着花的大红棉被。
到了晚上,男人回来了,又带了一块馍给虎子。
男人问: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
虎子就枯枯缩缩着不说话。
男人又问:“我叫马暗,你叫什么名字?”
虎子依然枯枯缩缩着不说话。
马暗说:“你没个名字?不会说话还是怎么?”
虎子轻声轻声地应:“虎子。”
马暗问:“你怎么不回去?”
虎子回着说:“回哪去?”
马暗说:“回你家去。”
虎子啃着馍馍说:“我没家”
马暗问:“你爸呢?”
虎子说:“我爸跑了。”
马暗又问:“你妈呢?”
虎子说:“我从来没见过我妈。”
他抬头看了马暗一眼,又问:“你馍馍哪里来的?”
马暗回答说:“偷的。”
马暗转头就盖着破被子睡觉了。
自此虎子整日跟着马暗,但马暗偷东西的时候从来不带虎子,马暗跟他说:“你不准偷东西,长大了别学我。”
虎子笑笑,他有点不好意思,把头偏过去不看马暗,其实他也不懂什么善恶美丑,他一天书也没读过,父母生下他就跑了,奶奶是残疾,他还有一个小妹妹,是叔叔的女儿,叔叔也把妹妹丢给爷爷奶奶跑了,爷爷靠卖废品一个人要养活四口人。
有一次他问他爷爷:“你是不是不想要我?”
爷爷说:“你爸妈造的孽。”
虎子也不再回去,事情就平平静静过去了,平平淡淡地过去了,有了无缺无憾的安详来。
那天马暗突然跟虎子说他要走了,马暗也是流浪汉,他五岁的时候妈妈就不要他跑了,从那以后马暗一直找他妈妈,十三岁那年在邻村找到他妈,妈妈已经再嫁了,他在妈妈那里住了一年,然后就离家出走了,他最初十几天会回去一次,然后变成几个月。到现在为止,他已经流浪好多年了,他靠偷日用品为生,过一段时间就会流浪到别的地方去。
萱草地附近有一面红砖墙,天气好的时候虎子喜欢就爬到红砖墙上,星月在天空是乳白色的,整个萱草地也都变成乳白色,焦黄的萱草也像刷了羊脂一样有了白润的香。这时从墙上往下看能看到那条小河,小河湍湍,汩汩地闪眼睛。那天晚上马暗回来,看见虎子坐在红砖墙上,骂着说:“你真不怕死。”虎子笑呵呵着跟马暗说:“坐在上面看得到那条河,亮亮闪闪的。马暗也爬上来坐着,他往虎子手指的那边看,漆黑黑的夜里小河像撒了碎金子。
他用偷的东西给虎子换了牛奶薯片还有一件新衣服,马暗没吃过薯片,太贵了,他买不起。
他跟虎子说:“你吃薯片。”
虎子把包装袋打开,挑了一块大的放到嘴里面,然后咧着嘴对着马暗笑了。
马暗扭着头看着他问:“怎么样,好吃吧。”
虎子也是第一次吃薯片,笑着说好吃。
虎子不喜欢喝牛奶,马暗逼着他喝说:“喝了牛奶长得高,长得快,就不容易被别人欺负了。”
漆黑的空气里突然就有了新鲜亮闪的萱草味。
第二天虎子起来没找到马暗,他哭着四处找马暗。马暗躲在红砖墙背后,他没想过要在这里呆这么久,但他舍不得这个比他小七八岁的弟弟了。马暗往萱草地外面跑,虎子在后面追着他喊哥哥。他突然想到他妈了,当初他妈走的时候,他就在后面哭喊着追他妈,他妈连头都没回地走了。于是马暗停下来,转身抱着虎子。
马暗就像是草籽一样,风一起,草籽就走了,风一落,草籽也落了,虎子就像黄土一样,当草籽落到黄土里面的时候,它就扎根发芽了。
深秋往冬里走的时候,秋天把树叶丢在路边,冬天就把树叶埋起来。日头冷寂地往下掉,稀薄的冬天的寒,嗖嗖地从漫山遍野流过来,如同山间黄连被嚼烂吐出来的辛涩味。
冬夜里面没有蚊子叫,也没有虫子飞,万事万物都不动了,让整个萱草地一片柔静着,温柔柔地静着了。
那夜虎子睡不着,于是马暗就唱着:
“月亮出来照半坡照半坡,望见月亮想起 我的哥,一阵轻风吹上坡,吹上坡,哥啊 哥啊 哥 啊,山下小河淌水,清悠悠。”
这是马暗妈妈当初唱着哄他睡觉的歌,虎子听的入神了,忘掉了自己在寒风里。啥都忘了,一切都忘了,一切都忘在了他的梦里面了。整个萱草地除了马暗的声音,别的丁点儿声音都没有了,他看着虎子慢慢睡去,自己的眼泪却跟小河一样淌水。
渭南的第一场雪说落就往下落了,雪花和梨花一样白,和梨花一样大。天快明的时候,马暗被飕飕冻醒,那时候雪才开始落,转个眼,整个萱草地里的焦黄都被印白了,白茫茫的一片。虎子的脸上有一种奇怪的红,比熟透了,熟到比有了斑点的苹果还要红,他的额头像充了血一样,润润的像玛瑙一样。漫天的雪像刀口下的柏木花一样被风摔着拍到虎子的脸上,然后迅速融化,就像雨滴被风送着打在脸上。
马暗一摸虎子额头,烫的吓人,他搓搓手,呵了一口气。帮虎子盖好被子。转身就往无垠里面跑。
全世界变成白色。
吓人的白。
踩上去叽叽喳喳的白。
马暗跑着就往城中村里面走,一转眼人就化在雪地里了。
他一路跑到卫生院里抓住个护士赶紧问:“发烧用什么药。”
护士讲的他不明白,他也不懂,他摇晃着她的肩膀:“长什么样子。”护士吓了一跳,怔住了,指着药房里面摆在最前列的那盒药。
马暗又跑到街上的那家药店。他微微低着头,头发耷拉着泥巴垂下来,他斜瞥着医生。医生就在店里面悠悠地转,没有人问他卖药,他就自由得像草地上的蒲公英。天气阴冷冷的,屋子里尤其暗黑粘稠稠的重,空气像胶一样在屋里流。
马暗找到发烧药了,他盯着那盒药,四方四方的,反着亮眼的白光。他回头怯怯地看了医生一眼,医生微眯着眼睛。又低头看了一眼发烧药,他的额直冒冷汗,从头上滴到玻璃柜上,又粘又湿。他把手掌握成拳状,突然就像下定了狠死的决心,抢着发烧药就往外跑。
屋外的寒,一瞬间就透过他薄绿色军大衣钻到他的后脊背,像有一股水流从他的脊柱上流过去了一样。他抬头望着天,哼哼着声音,竟有两行泪从他的眼睛里往外涌。
月亮被冰雪锁天幕在外面,再也不水亮。
他飞奔着往萱草地里去。
飞奔着。
第二天虎子在医院里面醒过来,旁边坐的是警察。
虎子问:“我哥呢?”
“你哥跑了。”
虎子又问:“跑去哪里了?”
“跑不见了。”
虎子把头撇撇,然后埋在被子里面。
马暗被抓了,他被抓的时候,只抬了一次头——他那双望着小河的眼睛,没有泪,也没有伤悲和怨怒,只有说不清的绝望的光,如同永远也流不到外边的枯井里的水。
他唯一一次落泪是在警察问虎子的时候。
“我们把他接过来,你见他吗?”
马暗捂着脸说:“不见”
“你怕不怕他把你忘了?”
“忘了就忘了。”
“会不会把他忘了?”
“忘不了。”
马暗嚎啕大哭,哭到整个世界都听不见声音了,除了他的哭声,别的丁点儿声音都没有了。
死静的。
虎子从医院里面溜出去,站在红砖墙上发了一下午的呆,他把手缩在马暗给他买的衣服袖子里面。
雪已经停了,日光从他的头上泻下来,他的脸上有生硬的光。萱草地的静、川流不息的静,像雾从虎子身上漫过去一样,把他包围着。他从下午坐到晚上,半夜的时候他突然听到小河淌水的声音,想起了马暗。
他眼泪汩汩,望着那条小河,那条流在小河里的水,犹如开在冬天里的花。